零下十七度,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灰蒙蒙笼罩下的远处的山峰上,似涂了一层蜡,眯起眼来,更像是云软塌塌地附着在其上,绿喷喷的雪松看起来也苍老了许多,增添了些许年轮,伴着刺骨凛冽的北风,吹得耳朵生疼,慢慢湮没了知觉,上颚和喉咙被死死扼住,每呼一口,都有热腾腾的白雾吐出,模糊了双眼。
父亲和我像往常一样出来跑步,我把厚厚的一层衣服裹得更紧了些,脖子缩进去,还是被寒意包围着,小步跑动起来,卫衣的帽子和两颊摩擦发出嘶嘶声,父亲就跑在前头,步子更快些,攥紧了双拳,提在胸边,不高的个子直直的挺立着和雪地里东倒西歪的枯草打了鲜明的对照。
这个冬天伊始才和父亲跑步,其实说得更准确些,应该是不久前我才和父亲亲近起来。
母亲生我时,父亲39岁。已是人到中年,才有了我这样一个小儿子,换言之,我也才有了这样一位父亲。小时候非但不亲近他,反而是疏远,甚至是惧怕。新时代的浪潮不但没有打破枷锁,似乎还把封建的残羹剩饭冲到了我家,仍是”子以父为纲”,以至于看到父亲脸上严肃的神色,都会想到旧时候府邸中的老爷,这样的想法存在了很久。
家里经商,父亲到今年才做了要退休的决定,多方面原因,其中之一就是希望在这仅存的三年半能够一直在一起的时光里更多地陪伴我,这落到实处的第一项就是跑步。第一次跑的时候,我们俩都没有太多地说话,只是跑步,再后来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他就一直讲述着从母亲结婚到现在的故事,尤其是有我之后的事,这唤醒了他的沉睡的记忆,灵魂也渐渐苏醒过来,我们说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广,没有主题,说到哪里就算那里,谈到谁会想起谁就又开始说,天南地北。像是之前从未打过照面的陌生人,才见面就聊得投机,于是不停地倾诉自己,似乎要把之前的人生再叙述一遍,同时还要夹杂着相见恨晚的遗憾。其实我明白,这是一种悔意,是一份父亲对儿子的愧怍,一种不知名却极容易流露出来的情感,是用金钱无法弥补的错误,有一次他说道:”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弥补,想还清,到最后才发现我们其实根本就无力回天。”我心想:既然想弥补,就用自己的爱,用暖,用光去填满那个缺口。
在这样一段时光里,我才发现我和父亲是多么相像,说话的语气,态度,只是父亲多了一份沧桑,一份力量。我也第一次在他身边如此放松,卸下了提心吊胆,他的语气不再那么刻板,更像现在的我幽默,风趣;神情也不再那么严肃,添上了几抹笑意。甚至有几次,语到动情处,眼底湿润,也多亏了呼啸的掩护才听不出哽咽。
时间回到现在。先前说了太多,像是倒空了湖中的水,又回到了寥寥几语的状态,这样也好,澄澈明亮的月光下,雪落在父亲的头发上,不知是先前就皤然了,还是雪的辉映,都闪了我的眼,刺痛了我的心,父亲慢慢变老了,我又能再奢求什么?最该奢求的就是完满地度过和他在一起的岁月。此时此刻,世界上最相像的两个人,在雪地中碎步跑着,渐渐褪去一切,周围化作虚无,我们变成两个黑色质点,模糊起来,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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