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记得幼时在宜春,日日清早都要随祖父晨练。
晓光初现,晨雾将歇,我就从美梦中被唤醒。方睁眼,便瞧见一袭白衫,周身仿佛泛着微光,腰间系着橙红的腰包,更衬得年逾花甲的祖父飒爽之极。我赶忙起身换了装束,跟着祖父去公园,他打太极,我滑旱冰。
进到园里,清新的空气便扑面而来,林木丛立,群鸟相鸣,活泼而静谧。走到那方熟悉的石凳旁,祖父解下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老旧的音箱,又从兜中摸出一块洁白的软垫,将他视若珍宝的音箱置于其上。祖父满意地眯眯眼睛,按下按键,舒缓的音乐便传至耳边。而后他转身,面向东方,屏息挺背,站定马步,开始了锻炼。清晨的阳光映在他褐色的脸庞上,鼻尖的光点忽明忽暗,墨黑的瞳中目光炯炯。
乐声响起,祖父也摆起架势,一伸手、一抬腿之间,雪白的绸制衣裳便随着柔和的煦风翩翩舞动。我边滑着旱冰,边瞧着祖父,他的衣袖所及之处无不光泽四起,点亮了周遭的空气。那一招一式中优柔而不失刚毅,轻灵却不乏沉稳,或连绵不绝,或含蓄婉转,或无坚不摧,或奔放豪迈,祖父始终气定神闲,在清晨的阳光里站成了一道风景。
后来我上了学,宜春就很少回了,晨练也已放下了。沧海桑田,今非昔比,只有祖父依旧坚持着晨练,热爱着太极,便是迁居上海也丝毫不耽搁。
露华未晞,天方破晓,祖父便身着雪白的练功服,挎起橙红的腰包,哼着民谣小曲儿,下楼打太极去了。我倚在窗边,望着他打开包,轻手轻脚地取出那只经年累月的音箱,又从袋里掏出那块白净而略微泛黄的软垫,调好音乐,安放一旁。接着他转身,迎著远方那欲出未现的朝阳,和着乐声不紧不慢地摆出各种招式。阳光照在他皱褶遍布的深褐色面孔上,虽然有些沧桑,他依然神色悠然,从容不迫。淡金的光束透过路边桂花树枝叶的间隙,将浅灰的剪影投在祖父飘动的白袍上,斑驳陆离,古韵悠长。音乐结束,一层薄汗蒙在祖父额上,晶亮夺目,他收起珍爱的音箱,挎上橙红的腰包,像白衣飘飘的绝世大侠一样,潇洒而去。
由于长久的锻炼,祖父身体一直都很硬朗,连小毛病都几乎不曾有过。可谁能料到,他竟得了脑梗,右侧瘫痪,经过治疗也只能勉强拄拐而行。即便步履蹒跚,腿脚不便,祖父仍然用行动诠释着坚持,诠释着热爱。
晨光熹微,旭日未升,祖父已经起床,拄着深铜色拐杖,一步一停向阳台移去。到了窗边,他两手握住窗栏,艰难地下蹲,又缓慢地起身,然后又一手悬空,另一手慢慢上举,俨然是想摆出太极拳中的一记招式。可惜他再努力地使劲,动作还是那么虚弱无力,昔日精神矍铄之影已经一去不返。
祖父对此心知肚明,却不言弃,只长叹一口气,佝偻的背影诉说着不尽的无奈与伤感,阳光带着哀婉的色彩射入房内,留下一片斑驳……
坚持不懈的锻炼无疑是一种美,是一种不可多得的高尚品质;而无怨无悔的热爱,也是一种不一样的美,甚于春梅绽雪,甚于秋蕙披霜,美得超凡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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