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谈万里山河是齐天大圣的千秋一梦,凭吊一怀江月是天蓬元帅割不断的如水情思。白龙马重又飞回鹰愁涧,唐玄奘功德圆满后开始游说四方。而我,是最易被人遗忘的挑担僧。时光似过眼云烟,他们都在各自选择的路上成就万千,可我的一生,更像是在陪跑。
八百里流沙河,在“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的水域里,我度过了百年如一日的黑暗生活。漫长的时日里,陪伴我的只有夹杂泥沙的浊水与漫无边际的孤独。我曾无数次幻想重登凌霄宝殿,用自己布满风尘的宽手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卷起珠帘,哪怕会看到王母那张不苟言笑的丰腴的脸。我甘心做个小官,哪怕只是卷帘大将,我也心甘情愿。这也的确是我被罚下天庭前的美好生活。可命运却在瑶池宴会上和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我看见脚踩祥云的弼马温闯入蟠桃会,那泼猴肆意妄为,王母及众神不知所措。我以为我想到了绝妙的好主意:打碎琉璃盏,以此来吸引妖猴的注意。事实上,我成功了,可王母娘娘最心爱的器物却被我摔得支离破碎。地上琉璃盏的残骸仍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可我的心却如同死灰。漫长无声的岁月里,我脑海中经常浮现出众神当时的神情,是那么荒诞可笑。
流沙河的水由清到浊,由大雪覆盖到冰雪消融。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和尚,他的身后跟着一头肥胖的猪精和一只长着雷公嘴的猴子——那就是当年断送我天庭生活的妖猴。我使尽全身力气破水而出,朝那妖猴骂道:“还我五百年的光阴!”声音含糊苍老得可怕,一低头,看见水面上映出了一个老态龙钟的我。
那只猪惊得手里的馒头也不要了:“你是卷帘?”他的眼中隐约淌下两行浊泪,“是我,天蓬!”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显得十分不真切。
我打量着对面这头猪精,疑惑不解。他却一把将我抱住:“我们都回不去了!”
是啊,我们都回不去了。
那泼猴却也搞怪:“这位仁兄,我们好像见过,虽然记不真切,但今日在这相会,就当久别重逢,也未尝不可。”说完还用他脏兮兮的毛手摸了摸我黑红的大胡子。
和尚帮我刮净了脸,赐我法号“悟净”。那天蓬元帅名为“八戒”,妖猴则叫作“悟空”。六欲七情后才有八戒,打破顽冥须悟空,而师父对我的要求全在法号里:干干净净做人,明明白白做事。于是,我又肩负了新的陪跑使命。
前半生失于琉璃,后半生乐于流离。
一望而不能尽收眼底的火焰山上,一僧一马一猴一猪一挑担僧。我的前面是拌嘴打闹的两位师兄,而我已习惯了沉默,终日不离的只有肩上的行李。这就是我的责任。我是个极易满足的人,卷帘抑或挑担这样微小的使命我都会拼尽全力。因为我只能这样,命运的主动权从来都不会掌握在我手中。火焰山的滚滚热浪在我冰冷的心里迅速降温,让我更感心寒。我离他们一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世界也从来不会关心一个渺如蜉蝣之人的情思。
恍惚间,我发现猴子站在我的面前,仍是嬉皮笑脸。他勾住我的肩膀,仿佛刺探到了我眼底的落寞。师父和八戒远远地望着我们,悟空只是向他们潇洒地一挥手。
他转向我,眸子中闪着炽热的星火,那火焰越来越旺,他说他有一颗装满英雄梦的石猴心。
他曾是灵山上天地孕育的石猴,为了寻求梦想,从东胜神洲一路辗转到了西牛贺洲,被众神欺压过,被如来轻视过。他曾经也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苦难中的摸爬滚打已让他从昔日的妖猴蜕变成了如今的悟空。
“你不可能永远追随他人的脚步,你不会永远陪跑,你也不会永远原地踏步。上天会惩罚你,磨炼你,但当你受尽磨难之后才会发现,自己并不是陪跑的配角。”
火球般毒辣的太阳照得沙子滚烫,我们俩却一直坐着,他仍是嬉皮笑脸,可这一笑,泯灭了五百年来的仇怨,也解开了我的心结。
悟空扛着金箍棒仍走在我的前头,可不知怎的,我肩上的担子似乎不再压得我喘不过气。八戒正用他特有的大嗓门念着:“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抬头仰望星河,我不知道那打碎的琉璃盏是否已经化为星宿,但我清楚,我是西行路上的配角,但陪在他人身边也未必不是一件乐事啊。
起码现在,拼尽全力地陪跑,才是我真正的使命。
既然回不去,就不要沉湎于回忆。
南天门,凌霄殿,不过是酒醉后的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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