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足了这身烟火气息。
青衫落拓,纵马花前,面上是少年独有的恣意。你踏过西湖七月半莲荷,独饮湖心亭上落雪,拂碎世俗繁华后流连山野,终老陋室,留百年后的我盼与你共赏皎月,化作一只轻蝶扑进你的梦中,一口一口,贪婪品读你这一身烟火气息。
与你的初遇毫无浪漫可言,在昏沉的午后翻起课文,一眼片刻,那湖心亭中雪的一字一句似都烙入我眼底。一个风流公子,腊月霜寒时拥着锦衾狐裘,独来赏雪。我手指逐字句的摩挲过纸页,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仿佛就落于我眼前,不需细品,便不能自拔一般——怎能有人,不靠珠衣绣线,三言两语都是那样妥帖,纰漏无寻?当时我只能如舟子喃喃,尚品不出此中真意,只留一缕落寞萦绕舌尖,品尝不出甘涩。
后来再逢,是极其偶然寻到李君所评,他这样说你“张岱最喜热闹,繁华,于是总要等到繁华尽了,热闹散了,才肯离去。”时尚未读通,只觉得繁华靡丽。世人皆喜,并未深思细品,而后再遇前人之言“张岱纨绔也,故有霸蛮气。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
颠覆了我那寻常的思绪,一个能写出《湖心亭》这样细腻的人,怎会有所谓“霸蛮气”,方知,我只怕是品错了他。我性情较真,由此契机去探访了你此生平,才恍然击节叹赏,更由此深入你的陶庵,怀你书中烟火,探你如戏平生,再品达一身烟玉傲骨。
我也算读过一些诗书的,汉赋华丽庄重,只可远观;唐诗已成框架,只在韩柳中出了奇葩李杜耳朵;宋词偏于老气,婉约豪放终究太过远离,难以细读。只你倏地在我视线里出现,双眼似有迷离醉意,却傲立在满洲的铁蹄之下,李自成的义旗之中,卷着少年公子哥儿衣袖上的烟火气,一挥袖,披发入山,舍了这人世繁华,只为昂首与满人说一个“不”字。
自此留一张破榻,几本残书,以遗民自居流连山野。那一抹毅然离去的身影,令我瞠目,即便此时你已不复年少,那面容的无惧无畏,与二十年前那踏碎盛世烟火,飘然归出的少年郎一般无二。
我便知晓,我已初窥门径,品得你半生起落,只差入你那邯郸一梦中,与你一同昏沉梦去,再品你余生蹉跎。
与陷入懵懂热恋的情怀一般,发狂了似的把书店中有你名字的尽数搜刮,却只得两本精装。却不妨碍我细品这人身上的烟火迷离。
《陶庵》中你自序“鸡鸣枕上,梦回夜分,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我分不清,却能够肯定,若是没有过山河破碎,你永远不会落笔过“梦”而是倾心你最爱的史学。可我终究在你秃笔缺砚的枯淡字迹下找到寄托:你说荷香是“扑烈”,说观戏是“寻入针芥”,说月光是“江涛吞吐,露气吸之”……无一不令我惊叹敬佩,只盼能品出你其中之意,其外之言,再品入我生命的脉络中,永不遗弃。
古代的文人或如高天孤月难追,或如水中静影易碎,惟有你,沾染着那一身烟火气,令我品入愁肠,久有余味。
一个人的寂寞,注定不庸俗。我愿潜进你九十二年的好梦,与你共赏一处风雪两白头。愿你梦醒人间微雨处,江山还似旧温柔。
而我,伫立史书这头,蝶梦庄周,一字一句斟酌,品味你这一生的烟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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