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的20多年里,始终未能写好一篇关于母亲的纪念文章。这几乎成了一种隐痛,觉得自己不可原谅,忘记了母亲。动笔千百次,哀伤不可文。也许是悲极无言,痛极无声吧。她的爱、给予亲人们的情,时常萦绕在脑海里,仿佛就在呼吸的每一个瞬间,在心上却落不到笔上。不是不想写,是写不下去,不敢去触及深心里母亲给予的如海般的爱,以及对母亲中年离去的伤痛欲绝。曾有好友约稿,说写写母亲吧。听完坚定地拒绝了,真的不敢写,那种痛可以撕碎一颗坚强的心,让人无法自抑。
母亲生在华北平原的一个小镇上,是河北人,却也算半个山东人。小镇距山东德州市只有十几里地,如今两地已经楼宇相邻,融为一体了。母亲是1948年生人,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十几岁就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姥爷是解放前参加工作,在文化运动中受了冲击,被开除公职回家改造劳动,因为承受不了打击,精神出现了问题;姥姥家解放前是大户,缠了足干不了农活。母亲的大哥、大姐一个去了东北挖煤,一个在高中上学。弟弟、妹妹还小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在上个世纪最艰难的60年前后,十几岁的母亲就当了家,不但要参加集体劳动,还要跟着大人,背着小米、玉米从德州火车站扒上货运列车去济南换红薯干。或者大冬天起大早,一路走着到德州站内的货场上捡拾白菜帮子等一些能够吃的东西,给一家人填肚子。
母亲的一生是劳碌命,在娘家当闺女的时候就是顶梁柱。嫁过来也没有享过什么福,因为父亲是农村信用社的工人,算是非农业户口。在生产队那个年代里,全凭挣工分吃饭。父亲在外面工作没法参加劳动,只有母亲一个人一边照顾我,一边干力所能及的农活。那会儿被照顾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会被人家看不起。
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每年生产队按照工分分粮食,大小不一的玉米堆上有一张白纸条,条子上写着名字和斤数,别人家都是推着车,母亲背着一个小布袋就把玉米都弄回家了。父亲的工资并不算小家庭的,还要养爷爷、奶奶、弟弟,一大家子人那点钱根本不够用。分得粮食不够吃,母亲就推着小车去30里外的德州市用玉米换地瓜干。
老家院子里有一颗大大的枣树,那也是主要的食物来源之一,母亲会一颗一颗地把枣晒干,然后分成份,定量放到玉米、地瓜干和菜熬的粥里。孩子小需要长身体,父亲在外上班也不舍得吃集体食堂的饭菜,攒下粮票卖粮食吃。母亲用玉米面做成窝窝头,每顿饭会给我吃一个,给父亲吃两个,她自己只喝粥。照顾孩子参加不了集体劳动,母亲就抱着我到野外挖野菜,晒干也是一家人的吃食。后来,有了二弟、三弟,家里的条件就更不好了。母亲曾经说过,她最伤心的就是那会儿孩子们吃不好。有一次邻居家孩子吃花生,三弟小嘴馋,就把人家扔在地上的花生壳捡起来放嘴里吃,正好被母亲看见。伤心的她一个人走到镇上,给父亲要了几块钱,把花生买回家给我们吃。在母亲心里,她受多大的苦和委屈都可以,但是自己的孩子不行。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里分了15亩多地,父亲在外工作忙顾不上家,大部分都是母亲在侍弄。那会儿棉花能卖钱,母亲一年会种近十亩。棉花最爱生虫,隔不久就要打一遍药。有一次中午,母亲去给棉花田打药,三弟还小在地头的树荫下看水桶、农药等家什。打到不到一半母亲就回到了地头呕吐着喝水,然后晕倒了。是路过的一个同村大人喊来帮手,把母亲送到医院。当父亲从学校接我赶到乡镇卫生院的时候,母亲刚醒来。那一次,农药中毒差一点要了母亲的命。父亲后来劝母亲不要种那么多棉花了,母亲不依说,孩子渐渐大了,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不拼命干日子怎么过?
母亲和奶奶婆媳关系一直都非常好,娘儿两个没有红过一次脸。父亲至孝,在外面上班发了工资回家先到奶奶家交账,每次都是奶奶给母亲钱。甚至买水果都是奶奶先挑好的,剩下的父亲才带回家。一个大家庭,奶奶先看上的环宇牌电视,先用上的电风扇。对这些母亲习以为常,认为父亲做得对。母亲重理,干什么事情都得有理有据。妯娌们、姑姑们,还有邻居们都敬服母亲,遇见事儿化解不开,就会找到母亲给他们说道说道。
如今回忆母亲,大部分是干农活的场景。家里农活一大堆,母亲从来没有想过让我不上学回家帮忙。除了寒暑假、礼拜天,我们三兄弟能帮她做一点农活,大部分时间都是母亲一个人劳作。后来,我当兵、二弟、三弟上学,父亲在外上班,家里就剩下了母亲。同村的人和母亲开玩笑说:“四奶奶,你这和农村的孤老太有什么区别,把老大弄回来帮你干活儿。”我是家里的老大,知道母亲的累和苦,无数次想着帮母亲在家种地。母亲从来没有答应过,她说,我只上了小学三年级,一辈子也没个文化,是睁眼瞎,干不了大事。你们三个必须上学,去找出路离开农村,家里有你妈就足够了。等你们长大了,在城里安了家,我就跟着你们去城里享福。
1998年我军校毕业,二弟参加了工作,三弟考上了大学,母亲患了癌症。在北京潘家园那边一家肿瘤医院住院的时候,母亲讲了大半辈子的往事。那是第一次见母亲掉眼泪,她说:“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就得了这不治之病,还得要撑几年,等着你成了家再走。“
母亲临走也没有看见我成家,临去世前两个月,她把我叫到床前,告诉我要带头孝敬父亲,领着两个弟弟好好过日子,一家人不能散了。
在最后的几天日子里,母亲偶尔清醒偶尔昏迷,一次喃喃地说:“你看,这是多么好的一大家子人。”听了母亲的话,心如刀割。她临走还是在想着这个家,和她用尽一生心血养育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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