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水浒,意犹未尽,而其中的那张忧郁的面孔,在一百单八将中逐渐清晰,让我不能忘怀。这张面孔,施耐庵告诉我们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和三国中的张飞如出一辙,在我的想象之中却更包含了优雅忧郁的感觉。
风雪弥漫的深夜,一个形单影只的旅客,肩上一杆花枪挑着个酒葫芦,蹒跚地走向远方那片浩淼无边的芦花荡,远处熊熊火焰映衬着萧索的背影,多么凄凉!
这个人,就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沧州刺面配军,梁山泊马军五虎上将第二员,一百单八将第六位,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整部水浒,这是一个真正孤独的人,唯一的英雄。他是宽厚的,董超、薛霸要谋害他,被鲁智深打翻后还替他们求情;他是仁慈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滥杀无辜;他是正直的,不肯向高俅献媚取宠;他处处以大局为重,梁山泊几次重要事件都是由他主持局面;他不乏谨慎精明,懂得在明争暗斗的官场中全身而退。他也不像其他好汉那样冷血,对自己的妻子他无比深情。
可惜他生活在一个是非颠倒的社会。他的种种高洁的品格,却一次次为他招来杀身之祸。林冲是可悲的,这种可悲不仅在于他的痛苦、他的孤独,更在于这种痛苦与孤独几乎再没有人能与他共同分担。
夺妻之恨,对任何人来讲,都是莫大的耻辱,他却硬是咽下了这口恶气,忍受了一切:冤枉、痛苦,更多的屈辱。如果他是高俅之流,或许难保不会以牺牲妻子换得升官发财的机会,但他不是;如果他是李逵那样的鲁莽之人,也许早就抄起刀子冲向太尉府去砍人,拼得鱼死网破,然而他也不是。所以他选择的是忍让这条的道路,也是最正确的。
林冲的忍让,很多人都认为他窝囊,我却没有这种感觉,真处在他的位置上,换作其他人,不见得能有更好的举动:不到走投无路,谁能鼓起勇气和这个主流社会真正决裂?选择了和这个社会去对抗,也就意味着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谁能轻易抛开自己的过去?何况还是像他曾拥有的那样幸福的过去? 身上有了责任,就不能无所顾忌。
当林冲在白虎堂被高俅喝令拿下的时候,当他用颤抖的笔写下那封饱含血泪的休书的时候,当他踏上通向沧州的漫漫旅途的时候,当他孤独地守在草料场、怀念着远方妻子的时候……谁能了解他的心情?谁能想象得出他的悲愤? 谁,也不能!林冲娘子用自缢表达了对丈夫的忠诚,也表达了对高俅父子的蔑视,而在千里之外的沧州,在那一夜的雪与火中,林冲终于手刃了陆谦,皑皑白雪埋葬了他的全部希望,熊熊火焰也吞噬了他的所有隐忍。风雪山神庙,林冲最终完成了由安分守己的官员向一方天星的转变。曾经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已在凄迷的风雪中消失,留下的,是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我想象林冲凛凛伫立在呼啸的北风中,草料场上腾起的熊熊火焰,漫天大雪交织成一张银白色的大网,轻轻由空中撒下。他站在遍地的雪白血红中,大口呼吸着带着血腥的冰冷空气,仰头望着洒下纷纷扬扬大雪的幽暗苍穹,忧郁的目光中透着杀气。风雪山神庙,大雪满弓刀!
那一夜纷纷扬扬的大雪。他站在遍地的雪白血红中,那是他生命中最慷慨深沉的一曲哀歌。他的丈八蛇矛伫立在夜色中,伫立在月光下,闪耀着冷冽的光芒,给他黯淡的人生涂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抹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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